看戲筆記：《南柯‧夢》觀戲小感 @ 飛天小笨鯨

南柯夢

《紫釵記》、《牡丹亭》、《邯鄲記》與《南柯記》為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明代作家王思仁概括四夢的立言神旨，說道「《邯鄲》，仙也；《南柯》，佛也；《紫釵》俠也；《牡丹亭》情也」。據說百年來唯有《南柯記》未以連本方式演出，《南柯‧夢》用了湯顯祖原本的文字，規規矩矩的崑腔，加入現代劇場燈光、舞台、服裝等多樣元素，算是補了個百年的缺。

若說《牡丹亭》將「情」描繪淋漓盡致，可為情死，又因情而生，很難不叫人為那絢麗絕美的追尋心動，為那情性極致的頌歌神馳。《南柯記》在我眼中卻是冷靜的戲，並非指沒有高潮迭起的戲劇效果，而是看完讓人心平氣和，要人細細體會其中禪理。

或許，用《金剛經》著名的偈語頗能譬喻《南柯記》表達的意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指一切生滅事物，皆因緣生法，宛若虛假夢幻，轉瞬即逝。「空」為本質，諸相虛妄是以「無常」；越執著於感情和慾望，則越「苦」；不能從感情的假象解脫故為「悲」；徹悟即能成「佛」。

《南柯記》所討論的「情了」和《牡丹亭》「情至」恰好形成對比。華瑋認為《南柯記》為湯顯祖自傳性最強的劇作，是作者的自我人生思索的對話，搭起儒與釋交流的橋樑，也使藝術內涵和佛家思想相疊合。湯顯祖在<南柯夢題詞>寫道：「夢了為覺，情了為佛」，以藝術的求「真」和「惟情至始能情了」的信念，回答入世和出世的矛盾。

《南柯‧夢》上下本共十六齣，故事講述：

「唐朝東平武官淳于棼，在契玄禪師主持的盂蘭講經會上，受蟻國召為駙馬，酒後夢入大槐安國，與貌美的瑤芳公主成婚，任南柯郡守。二十年間，政績卓越，並育有二男一女。公主卻因於瑤台避暑時，為檀蘿四太子帥軍滋擾，受驚而逝。後淳于棼蒙恩封相，權高勢重，又與瓊英郡主、上真仙姑與靈芝夫人共續情緣，遭人忌陷，而流放返鄉。淳于棼夢醒，驚覺二十載的大槐安國實為蟻穴，忽逢驟雨，將蟻穴沖走，便懇求契玄禪師超度大槐安國眾生。契玄已超度引導淳于棼開悟，先後超度仇敵檀蘿國和大槐安國，最後面對瑤芳公主的不捨與深情後，終於頓悟，立地成佛。」

淳于棼終於了悟「一點情千場影戲」，也呼應了觀眾的觀看，最後「一切皆空了」。《南柯‧夢》的角色個性或許不如劇情那麼鮮明，例如淳于棼是個難以令觀眾認同的角色，就連男演員施夏明起初對這個貪杯、風流的角色十分反感，老婆死後，還很快與其他女性糾纏。或許是這個角色太平凡，平時看戲的時候，總希望能在虛擬中，認同現實中找不到的理想模型，透過善惡對立，暫且尋得自己使力的依歸，聊慰現實之缺憾無奈。淳于棼跳脫了刻板化，他的慾望、情感太貼近現實，使人下意識地不願正視。當施夏明鬆開了內心成見，他才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淳于棼，我想作為觀眾，大概也是如此吧？

在表演上，雖是年輕演員，整齣戲卻由蔡正仁、張繼青指導，在各處細節磨出表演質感。例如在<召還>瑤芳公主病逝前的大量唱段，主角雖是女旦，蔡正仁卻要求施夏明眼神、動作和呼吸都要搭配，以表現呵護愛妻的關愛之情。而瑤芳公主所唱的【集賢賓】和《牡丹亭》的<離魂>不同，<離魂>的【集賢賓】是尋找愛情的解脫和希望，唱起來咬字須清晰，轉音像是輕輕跳躍過去，字得先出於音：而瑤芳公主離開人世，仍放心不下丈夫兒女，這裡【集賢賓】得唱出焦急感，轉音要有點拉扯，音要先於字。可見兩位老師對崑曲表演的要求多麼嚴謹。這也是崑曲表演耐人尋味的地方。

崑曲的音樂，在婉轉的笛、箏、笙、弦等樂器伴奏下，本來就非常悅耳，還有嗩吶、鈸、鑼鼓渲染氣氛。今天又聽到編磬的聲音，特別清靈幽然，很適合夢的意境。穿插在全劇的佛教音樂，沉穩莊重，好聽但似乎沒有如《牡丹亭》容易挑起情緒共鳴的旋律。音樂設計孫建安比較了《牡丹亭》和《南柯記》音樂形式，說明前者破格自由(湯沈之爭的拗喉捩嗓)，後者則像教科書，老調較多，有股古樸的韻味。他在《南柯‧夢》混用了傳統曲牌和新設計的音樂，加入了低音大提琴和大提琴的低音部，使音樂聽起來更為豐厚了。

很喜歡《南柯‧夢》的舞台，以現代的手法表現了古典寫意的美感，簡約而不單調，反而充滿空間變化趣味。設計者希望透「簡單的造型，承載繁複的變化」，透過光影轉變，表現動感、質地和意象。黃怡儒提到過去與日本舞踏導演合作南管戲《朱文走鬼》所吸收的經驗：「現代人詮釋傳統戲曲，在於協助詮釋其音樂性」。《南柯‧夢》舞台不但製造空間和時間的流轉，也精心地輔助音樂的流動，真有種連舞台都加入表演的感受，確實使整齣戲更活潑立體。

服裝設計也是不得不令人讚嘆的，可以說賴宣吾以色彩完完整整地講述了這段故事。由於展現「色」才能達成「空」，主角的夢是色彩斑斕的，充滿溫暖的色彩，而夢外的世界卻是冷調的，像是男主角入夢前和夢醒穿著白衣，以深淺不一的藍色作為裝飾，顯得清寂。《南柯‧夢》的服裝設計充滿文人逸趣，譬如賴宣吾將人間定為「青花瓷的世界」，淳于棼的朋友周弁和田子華以汝窯的「雨過天青」與之相應。夢中世界，則以蘇州園林為架構，從自身遊園林的經驗，想像螞蟻的眼光，或在太湖石一瞥，或爬上玉蘭花一望，微型的生態系統暗示著人生百態，巧妙的象徵創意不禁叫人驚艷。

大槐安國的服裝，以明代山水畫為主，如仇英《桃源仙境圖》、《蓮溪漁隱圖》。女性角色則用了宋代的花鳥、明清繡花、還轉化《寒雀圖》，將麻雀畫改作喜鵲，枯枝化作玉蘭，成為男女主角搭起鵲橋的大喜之服。右相段功身上那層次、菱角分明，宛若水墨畫「斧劈皴」的山石，原來也是設計者受傳統中國畫遠近法布局的啟發。檀蘿國的服飾以紅、金、黑為主，則參考了明代的漆器。他以戲劇服裝匯聚傳統文化中跨領域的審美和工藝，演繹嶄新而迷人的美感。老師傅、民工媽媽精細的工藝功不可沒，可惜如同其他傳統藝術面臨相似的問題，精美的傳統技藝也正一點一滴地流失。

最後，《南柯‧夢》不是會讓人激動的戲，卻是使人喜悅的戲，猜想往後的人生中，或許會更能體悟戲中的含義。走出劇院時，聽到小孩子大喊無聊，身邊的人不禁莞爾。也許，小孩有情，但還未經社會化，而因情執深重痛苦，大概是「還未入夢，何來夢醒？」他的境界可能還是癡迷的大人要學習的吧！這是自己胡亂用道家反璞歸真來概約的想法，佛教大概不這麼看待。由於太好奇神秘的道教世界，妄想下次可以品嘗湯顯祖《邯鄲記》情、道相輔的仙味。

音樂欣賞：

1. 傳奇崑曲《南柯夢》音樂：《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