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3日星期一的下午,全世界最無私全心全意愛我的人離開了,希望母親能到彩色如夢般的美麗世界,她總愛在跟我道晚安時祝我有個彩色快樂的好夢,媽媽擁有顆純真的心,總能因一點美好小事物而開心,卻又怯於大方表現,所以期望兒女能盡情放開拘束想高歌便大聲歌唱,想起舞隨興擺動也無妨,誰知我也是害羞拘謹之人,盼她現在能真正在彼岸無憂無慮唱歌跳舞。
今日才中午回到台灣,陽明醫學院已順利接走母親,算是順利完成母親一大心願。母親天性樂於助人,總不惜犧牲奉獻,更不求任何回報,所作所為大都本於慈悲熱心腸,實踐「施比受有福」的信念。由於母親本業護理,對生命有更超然認知,我雖從小聽媽媽耳提面命捐獻大體,並將省下喪葬費捐獻給大半生服務的榮民總醫院,視為感恩的回饋,當時理智上很認可大體捐贈,但情感上總覺得不大適應,直到陪伴面對最後一段期間,感受到生命的無常,才能體悟其中用心,如果能貢獻己力為後人造福,最後火化滋養樹木花草,與自然共生,不也是很美嗎?省去繁文縟節,用簡樸素雅昇華悲痛哀戚,不也是體悟生命的珍貴與莊嚴嗎?
母親生性低調,雖然喜歡助人卻最怕麻煩他人,我想很少有像我母親一樣的病人吧?一般人莫不是積極抓取有利機會,而母親是每次看醫生時都擔心自己是不是浪費了醫療資源,住院時又怕自己佔了床位,深恐造成他人一絲困擾,還要旁人拚命勸她好好把握自己權益。這次告別地快地出乎意料,連醫生也備感意外。父親不禁嘆道:「平常就是急性子,連要走也那樣急」、「是否不想給家人添麻煩……」。母親早早將自己最後的衣服備妥,我們都不知道何時準備的,黑色上衣與裙子繡上精緻的黑色裝飾小花,上衣兩側妝點著淡色紅紫的花朵配上淺藍花心,古雅帶皺褶的布料質感甚好,穿上後顯得優雅莊重。母親最後幾日的面容一改過去因痛苦眉頭深鎖,顯得安詳平和,水腫消去,皮膚也變得平順光滑。
印象中的母親總是精力充沛,自發現得病後也是意志頑強,為母則強,捨不得讓子女吃一丁點苦,更一心想著保護照料我,所以真正無助脆弱的那面從沒有在我面前展露,也因此感到很是愧疚。聽著父親說其實去年母親知道復發後,考慮到最後的時光,還撐著病體到處看療養院,但床位難求,且實在很不習慣那樣的環境,加上本性不喜被打擾,如請外勞看護,實話也並不是那樣適應,自己還又設想了若未來行動照護不便的各種方案。癌症發作這個月來是有史來住院最久的,這段期間父親也一同住院全程照護,母親行動變得更困難,兩人談到未來安排,父親問她那還考慮療養院嗎?母親也只能無奈說:「那也沒有辦法」,就算內心不樂意,卻也不想給家人麻煩。而自己人在海外,都不清楚原來中間還有這段故事,真是心理發澀。
母親12月底劇痛原本還想強忍著叫父親不要通知醫院醫生,直到痛到發抖受不了才緊急送院。由於11月底返回香港不久我興沖沖報告買了過年返鄉的機票,這次想多留幾天,當時母親還回說很期待,並且開心地規劃著年菜菜單,12月底緊急送醫後還心念著說怕自己撐不到過年。聽了讓人心痛不已,1月中匆匆趕回來,母親又告訴我放心會好好治療的。還記得那時全家在病房,母親泛淚感性地說我們都在身邊她覺得這樣已經很滿足,離開也沒關係。我跟她說不要亂想,再1週我很又會回來的。到香港時她還寫訊息說感謝醫護人員那樣用心治療,自己一定要努力站起來。
誰知道我才回去三日後就出現意識障礙,該週末將嗎啡止痛藥全解掉後,痛到大叫哀號不止。哥哥趕來照顧都為其辛苦心疼掉淚。而週一發了汗後,神識稍加回復,一大早打電話卻又跟我說自己沒事,即使當時便察覺應對跟往常有差別。而過年趕回去見母親時,雖然能認出我卻不能正常對話,時常閉眼昏睡,叫喚偶能簡單回應,卻不一定有邏輯,那天快要離開回家時,她卻又有一瞬像平常一樣跟我說她真的沒事,真的不會痛,叫我不用擔心呀,催我趕快回去。而接著的日子便每況愈下直到陷入昏迷。
事情迅速變化地應變不及,自意識障礙後因無法進食,醫師也安排會診安寧療護,個管師來看後交給我申請表讓我簽署,簽名時我忍不住哽咽起來,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真正要面對時還是感到難過,回到家中將申請表轉交給父親,吃飯時還討論如果是最後的日子不如多花錢住好一點的病房讓她能舒服一些,我也表示贊同,不過回說還要考慮到能否安排到床位,沒把握何時能等到通知。卻沒想到當晚半夜4時母親血壓驟降,全家趕到病房,護理師用升血壓藥暫時穩定情況。我們都嚇了一跳,連大德病房的申請表還沒交出去呢。所以一早趕快交了申請,順道看了一下環境,大德病房的陳設舒適溫馨,色調溫暖,牆上有春聯等不少裝飾小物,戶外還有綠意盎然的花園。我看了覺得母親肯定會喜歡這裡,真心希望她能來這裡,卻又不知道能否有機會。
然而下午醫生來溝通捐贈大體事宜,因逢過年所以人員沒上班,無法前來評估,又說會儘量用藥物控制看可否撐到週一。那天是週五,我問預估母親大概到什麼時候,醫生回說可能就這兩天,且只能盡力不能保證,問了我冰存的可能性。晚上護理師特地抽空撥了電話聯繫捐獻中心的人員,由於捐獻者不多,沒有太多相關經驗,得事先釐清各種條件,還留下醫師電話,表明不是上班時間也沒關係,醫師非常樂意親自回答身體情況。母親當日即在喘氣,護理師打電話同時突然咳起來,護理師直覺抱著母親的頭輕聲說:「阿姨加油,讓我們一起完成妳的心願」,看到醫護人員在各方面全力幫助母親,我在一旁感受到的不僅是醫護專業更是醫者溫熱心腸,讓人動容。
回去轉告了情形,父親聽聞噩耗,高血壓又突然發作,我勸他吃藥後先去睡覺休息有通知再說,父親內心不安直說坐著看電視就好,我回房一陣子後又回客廳,竟看到父親一動不動,我緊張地叫喚幾聲,他才轉醒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然後被我催促回床上休息。是夜我自己其實也無法安眠,雖然已經連日熬夜。
隔日週六上午,沒想到大德病院通知轉病床,大家動作很快地在中午前完成搬遷,安寧療護的護理師細心清掉了口乾的結痂,並且還能挑選濕潤口腔噴霧口味,我想母親嗜甜,選擇了甜橙。護理師也安排了隔日沐浴,提醒我們準備衣物,由於可能是最後一面有什麼話都可以跟母親說,我們跟母親講了新病房的環境,陽光灑落還能看到窗外景致,跟她說我折了陽台前一支盛開的粉橘色九重葛給她,稱讚喜歡花草植物的她好厲害總能將花照顧得盎然盛放。流著淚跟她說我很感謝能出生在幸福的家庭,受到那麼多照顧與呵護,我們會互相照顧,請她放心放鬆,希望她一定要幸福,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就跳舞。並且和爸爸與哥哥一起說愛她和感謝她。因為當日返港,對我來說那真的就是最後一面了。
星期天早上,父親和哥哥全日照護,父親還參與了協助母親洗澡,一共四人一起作業,護理師還用酒精仔細擦去作放療畫線的痕跡,日前足部長出紅紫色的泡疹在這幾日也逐漸恢復正常膚色,變得比往日白淨。父親說這可能是媽媽最後一次洗澡,所以希望洗的乾乾淨淨,我替向來喜愛乾淨的母親感到開心,但想到是最後一次內心又不禁泛酸。晚上護理師細心為母親修剪指甲,點上葡萄柚精油,葡萄柚曾是哥哥小時候的綽號,我想媽媽應該也會喜歡這芬香,晚上護理師用精油按摩四肢,過去她極少做這樣呵護自我的消費,她總是對自己節儉,對他人又是那樣大方不計較。
週一等到大姨、姨丈從南部趕上來探望,完成了評估,在下午眾人返家稍作休息的時刻離開。哥哥打給我讓我再說些話,這陣子母親不能言語、無法回應,我就一個人自說自話,說說過往的回憶、念念從前寫給父母的明信片,還頗能叨叨絮絮,但真正看到那幕時,卻頓住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能叫喚她說辛苦了,真的很謝謝她。即便知道離開是種解脫,尤其是受可怕的病痛折磨,也據說阿公笑著來接她,有菩薩天使照看她,但內心不捨還是讓我想哭,這陣子只要回憶一湧起就會掉下淚來,既感傷又感慨。
不知是否冥冥中有安排,受上天保佑?星期二學校接走母親,順利完成了心願。許多事情發生的時間點若遲數日甚至數小時,一切可能不會那樣順暢。我們與親友能陪伴她最後的時光,最後兩日能住進大德病房接受悉心照護,能順利完成捐贈等。再回想前年是最後一次全家團聚過年,當時我一樣問了大家的新年願望,母親是說想回南部去看阿嬤,但自嘆身體可能無法像以前一樣,孝順的母親生病前週末不時就會搭車回去照顧陪伴祖母。好在當時哥哥提說若是高鐵一天來回還是有可能的,並且過兩個月便帶著父母南下與親友團聚。雖然我並未參與,但看著母親照片中的笑容,綻放由衷的燦爛,也能同感喜悅。大概除了希望我和哥哥能找到良伴外,心願都有被實現。
內心極度不捨也多少帶有遺憾,現下不時都想哭泣,然而感到母親好像給我們上了一堂完整生命教育課,將自己的大愛遺留人間,在過程中看到生命的無常苦難,卻也看見人性的溫暖光輝,感謝親友關心及各種幫助,感謝醫護人員的專業與熱心,感謝長官同事關懷體諒,在這樣驟變的時刻還有許多人給了我們大力的支持。
感謝母親無私包容的愛,還有堅韌的勇氣與美善的心,於平凡中展現偉大,我想這樣的精神也會永存我們心中,希望她能心滿意足和樂融融地在天上繼續陪伴守護著我們。
致母親 李淑賢 思念‧母親最後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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