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外婆、母親與七股的回憶 @ 飛天小笨鯨

守靈的夜晚，躺在母親買給外婆的雙層木架床上，關於外婆、母親與七股的回憶陣陣翻湧。當時母親花了番功夫買了這張床是為了南下陪伴外婆之用，誰知自從十年前某次回南部時突然發了場大病，此後不能像過去數十年間時常回娘家陪伴，只能改成電話聯繫。

想起了小時候常常跟父母回鄉下，還能記起轉入鄉間小巷的夜景，大人開了整天車疲憊不以，在後座的小孩睡得東倒西歪，車輛緩緩駛入院子，此起彼落的狗吠響起，幾隻籠子外的狗圍上來，下車後能看到幾盆開得圓圓大大的菊花盆栽，然後屋內亮起燈迎接我們。

七股外婆家對還是小朋友的我而言，宛若神奇探秘的小城堡，除了在台北未曾見過的諾大庭院及屋院，許多動物與植物，還有第四台的電視與眾多書籍，在沒有電腦網路的時代，光是翻翻給兒童看的百科或是摸摸小白、嘟嘟一眾狗兒，這樣到處探險就能消磨整天。

國中之後，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只剩母親不辭勞苦除了照顧一對青春叛逆期兒女身兼職業婦女，仍堅持一人坐客運周末南北兩地奔波。偶爾回來的我更察覺從前覺得自然而然的景象隨歲月遷移流逝：屋外的狗兒、五顏六色的菊花、阿嬤栽植得蔬果漸漸少了，魚塘填平了、雞舍痕跡拆了大半。屋內陳設物品也隨著人的離去而有許多變化。走上三樓陽台，藍天下俯瞰一片綠意，想起了以前都是在地面跑跳玩耍，某次跑出陽台外一看，那開闊的視角敲擊著年幼的心靈。眼前的景致仍是那樣綠意盎然，卻人事已非，父親在我身後感慨說：這就是曲終人散，終究都要面對⋯。

看到這些變化不禁感傷，咀嚼著「離散」二字，上一代用養分滋養下一代，而隨著下一代開枝散葉，原來核心逝慢慢凋零，其養分卻灌溉了新生命，或許這些外擴的年輕生命還沒能足夠意識到源頭的偉大。

外婆與母親的點點滴滴流瀉而出，小時候跟在大人身後喊阿嬤，大人的世界總有些距離，很多印象是從母親口中得知，像是從前外婆如何辛苦照料幫著外公養雞分擔家計，料理家務事，讓子女能接受教育。還有讓外公的學生同住照料及關心外省工友，是充滿淳厚人情的一段時光。即使許多間接的記憶，作為偶爾回家的外孫女，仍有幾段關於外婆而年幼不懂事的深刻回憶。

記得還是小孩子某次回鄉大家在田邊放風箏，放得高高的讓從沒放過風著的我迫不急待也想試試自己的新風箏，沒想到自己沒抓好風箏被吹得老遠，我哭鬧不休，大人安慰不了，要拿其他舊風箏給我，我又吵著非要原來的不可。阿嬤還急忙拿出梯子要去幫我追風箏，後來自然是取不回來。

另一段記憶是某次剛回七股外婆家吵著要吃蛋糕，當時已經是晚上而且西點麵包店大概也沒現在方便，而我卻一直吵著要，後來阿嬤不知道怎麼做的，用傳統的材料做出了一盆圓形像似米糕白色的甜點，大人哄我吃，但當然味道和西洋蛋糕不一樣，所以小女孩的我大概吃一兩口又在鬧脾氣不吃了。後續怎樣也記不清了，反而過了許多年後還念念那糕點特別的味道，問起母親那是什麼，卻無人有這段記憶，自然不知我印象中的「阿嬤蛋糕」是什麼。只是媽媽常說阿嬤手很巧，以前會用美軍麵粉做點心。

稍長後這兩段回憶畫面仍縈繞心中，對於自己年幼不懂事讓大人折騰半天感到很內疚。而現在再回憶才更感受到長輩對晚輩的愛與疼寵。

大學快畢業那段時間開始打開了對台灣鄉土的認同與好奇，某次時隔多年才又回鄉與阿嬤親友們的聚餐，聊起阿嬤年輕的故事，親戚們還熱心幫我翻譯台語。阿嬤講了少女時代很快樂啊，去學校學做衣服，因為戰爭中斷學業的一些回憶。還有大筆嫁妝因為政策一夕之間沒有了。阿嬤的父親曾是鄉長之類有幫日本政府做事，算是出身很好，婚後洗手作羹湯，勤儉持家。因為像聊天一樣問的也不是很有系統，還想說那天來好好訪問一下，但後來又過了好幾年沒有付諸實行，原本今年回來想說回南部一趟，因為疫情而擱置，想來也有些遺憾。

在送別阿嬤去火化後，走進了客廳看到了老相片，那張阿嬤與阿公的老相片放了很久，其實心目中的阿嬤仍是很美很勻稱的樣子，每當出席聚會總打扮得端莊美麗。在這些相片旁邊發現了一張卡片，上面鳥兒的畫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己年前畫給阿嬤的卡片，還有桌墊下這幾年寄給阿嬤的手繪賀年卡，即便褪色字跡淡去，還妥善的保存著，內心一陣溫暖又難以言喻的傷感。我猜想每位親友都有屬於自己與阿嬤的回憶片段，拼織更完整的親情圖像。

家祭時司儀溫和有力的語調，引導家屬向阿嬤做最後的頂禮拜別，親人們難忍不捨哽咽哭泣。母親晚年向我提起阿嬤時總會泫然欲泣，除了子女最牽掛不下的便是阿嬤，我想她若還在肯定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先一步去天國打點然後笑著迎接阿嬤，倒真像是母親會做的事。只是從女兒的角度思及此，忍不住悲從中來，無法遏止淚水。然而能代她承受悲傷，也是自己唯一能回報的。